余英时访谈录序言。
我走过的求学之路很曲折。现在让我从童年回忆开始,读完研究生,也就是从1937到1962。这是我学生时代的全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1937-1946,农村生活;1946-1955,在巨变中徘徊;1955—1962,美国院校继续教育。
我成了一个乡下孩子。
我出生在天津,1930。从出生到1937年冬天,我在北平、南京、开封、安庆等城市生活过,但时间短暂,记忆零碎。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开始,我的生活突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今年初冬,大约10,我回到了祖祖辈辈生活的故乡——安徽省潜山县官庄乡。这是我童年记忆的开始。今天回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
我来介绍一下我的家乡——潜山县官庄乡。这是离安庆不远的一个村庄。今天坐公交只要四个小时就到了,但当时安庆和管庄之间没有公路,走路要三天。官庄四面环山,贫穷闭塞,与外界现代世界完全隔绝。官庄没有电灯、自来水、汽车等现代化设备,人们仍然过着原始的农村生活。对于我的童年来说,这个变化太大太快了。短短三天,我突然从城市孩子变成了农村孩子。从此,我的记忆变得完整而清晰。
对家乡的记忆从第一天开始就是愉快的。首先,我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我家门前有一条清溪,村民们在这里洗衣服、淘米、洗菜、打水。房子后面和周围都是小山,长满了松树和杉木。夏天,阳光透过树叶照射进来,热量完全消失。从七八岁到十三四岁,我在河山上度过了无数个下午和晚上。有时躺在厚厚的绿盖后面的草地上,听着鸟鸣蝉鸣,我忘记了自己,融入了世间万物。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吧!这可以说是我童年接受的自然教育。
1989年农村的另一种教育可以称为社会教育。表面上城市生活很热闹,到处都是人群,但每个人的感情其实都很孤独。家庭是唯一的避风港,但每个家庭都像一个孤岛,即使是邻居也不一定会相互交往。现代社会学家形容城市生活是“孤独的人群”,那么古代城市呢?苏东坡的诗“万人迷似海藏于一身”,是说每个人都在城市的人海中孤独。但在农村,人和家庭是相互联系的,地缘和血缘把一个乡镇的人都编织成了一张大网。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人,就算不是同一个家族,都是亲戚。这种关系超越了所谓的阶级意识。我老家管庄不止两个姓,刘,但都没有大地主。租客要么是家属,要么是亲戚,有时候交不起地租,只好算了。我从没见过房东恶毒的求租或者欺压租客。我们农村的秩序基本都是自治的,和政府关系不大。每个氏族都有族长和长老,他们负责维护氏族规则。偶尔有孩子犯了族规,比如赌博、偷盗,族长和长辈会在祠堂开会商量处分,最严重的犯规可以打耳光。但这种情况很少见。我只记得我们在俞氏宗祠开了个聚会,惩罚了一个屡次犯规的幼童。中国的传统社会一般是由儒家规范维持的,道德的力量远在法律之上。理性(或正义)和人情是两个最重要的标准。当然,这一切我当时都不懂。但由于家乡与现代世界隔绝,1989年的家乡让我相当彻底地活在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从生活经历中获得的直观认识对我以后学习中国的历史和思想有很大帮助。现代人类学家强调研究者必须身临其境,参与到地域文化的研究中,而我的家乡就是一个长期参与的过程。
现在我想谈谈我在农村的书本教育。我离开安庆市的时候,已经上小学了。但是我的家乡管庄没有现代化的学校,所以我的现代教育就中断了。前五六年只断断续续上了三四年私塾;这是纯粹的传统教学,一个老师带领十几个不同年龄段的学生学习。因为学生水平不一样,看的书也不一样。年纪大的可以读《中国古代文学观》、《四书》、《五经》等,刚开悟的年轻人可以读《三字经》、《百家姓》。我一开始是启蒙组,后来得到老师允许,旁听了一些历史故事,包括《左传》、《战国策》。总之,我的早期教育仅限于中国的古籍,所有的现代课程都没接触过。但真正让我感兴趣阅读的不是古文,而是小说。大约十年前,我在家里偶然发现了一本残破的罗通横扫北方的历史演义,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虽然小说里的字我认识的不多,但是看完之后慢慢就猜到了字的意思。从那以后,我把农村能找到的古典小说都看了一遍,包括《三国演义》、《水浒传》、《荡寇志》(反水浒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我相信小说对我的帮助超过了经典、历史、古文,让我最终掌握了中国写作的规律。
早年也学过文言文写作。私立学校的老师不会写字,也不喜欢白话文。虽然胡适和近代主张文学革命的陈独秀都是我的安徽老乡,但我们国家好像没人重视他们。在他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天私塾的老师突然教我们写古典诗词。原来他当时正和一个年轻的寡妇谈恋爱,浪漫的情怀让他对诗歌非常兴奋。我还记得他写的两句诗:“春花似怜人才,故伏案大笑。”从表面上看,这首诗指的是花园里的花,但它真正的意思是,这个年轻的女人偶尔来到私塾的门口,对他微笑。我就是这样学会写古典诗词的。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农村私塾的老师就不教了。我不得不跟随我的老同学到邻近的县-舒城和桐城进入中学。这些中学都是战争时期临时创办的,水平很低。我只学了26个英文字母和一点简单的算术。但桐城是著名的桐城派古文的发源地,这里至今仍流行古典诗词。所以这两年我对中国古典的兴趣加深了,而我的现代知识还是空白。
在巨变中徘徊
二战结束1945年8月我在桐城。因为在外面等着爸爸接我去大城市读书,我就在桐城亲戚家闲着,没去上学。第二年夏天(1946),我见到了失散九年的父亲。这里补充一下:战时父亲在重庆,我跟着舅舅一家回农村躲避战乱。我父亲是历史学家,研究西方历史。战前,他是多所大学的教授。1945年,他去了沈阳,创办了一所新大学——东北中正大学。1946年6月,先去南京,再去北平,再去沈阳。
此时我十六岁,父亲急着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补上各种现代课程,准备进入大学。1946-1947这一年,我一方面在高中学习,一方面在课后加紧跟不同老师补习,主要是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等现代学科。这一年我一直在没日没夜的上这些课,希望一年后能高考。还记得第一次看英语短文,80多个单词不熟。此时,我已经清醒地认识到,我永远无法专攻自然科学,我只能在人文学科上发展。幸运的是,我的兴趣已经完全倾向于历史和哲学,所以我不觉得有什么遗憾。1947的夏天,我考上了东北中正大学历史系。我的求学之路也已经决定了。
战后的中国没有和平,因为后来爆发了内战。1947年底我读完大一的时候,沈阳被* * *部队包围了,我们一家飞回了北平。于是我的大学生涯又被打断了。我们在北平住了十个月,然后1948+065438+10月从北平流亡到上海。半年多后,上海也被* * *军占领。在这流亡的一年半时间里,我自然没有机会上学。
但从65438年到0948年在北平的十个月里,我经历了思想上的巨大波动。这是中国学生运动最激烈的阶段,北平是领导全国学生运动的中心。在中国地下党员的精心策划下,北大和清华的“左倾”学生一次又一次地发起了反对内战、饥饿和迫害的大规模示威游行。我的一个表兄弟是当时北大地下党的头目,他一直在劝我,希望把我拉进“革命阵营”。就这样,我的政治和社会意识逐渐提高,对于中国的未来乃至世界的走向,我无法完全置身事外。我不是在校学生,所以从来没有参加过左或右的学生活动,但是思想很活跃,在左右两极之间摇摆不定。我接触到了马克思主义,也对民主、自由、个人独立进行了深入思考。当时的学生运动虽然是地下党员煽动的,但外面的知识分子并不知道内情。他们仍然继承了五四思潮,向往“民主”和“科学”。我在北平期间经常阅读的刊物有《观察》、《新道路》、《论独立》等。,这基本上是中国自由派的观点。但当时自由派在政治上已经迅速左右分化,左翼自由派向中国靠拢,以胡适为首的右翼自由派坚决支持西式民主和个人自由。
我从1946离开农村以来,读过不少梁启超、胡适关于中国哲学史、学术史的著作,也读过一些五四时期关于“人的文学”的著作。所以我在思想上倾向于温和的西化,但很难接受极端激进的思想。我可以同情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但阶级斗争与我早年在农村的生活经历格格不入。我也承认每个时代的社会经济状态和思想倾向是互动的,但是唯物史观对我来说太武断了。总之,65438年到0948年在北平的一段思想经历,对我以后的学术发展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我对西方文化和历史非常感兴趣。我想我必须对西方文化和历史有更深入的了解,才能判断马克思主义的对错。
1949年夏天,爸爸妈妈和哥哥离开上海,乘渔船偷渡到舟山,然后转到台湾省。我是长子,父亲让我照顾上海的家,我就留了下来。今年秋天,我考上了北平燕京大学历史系二年级。8月到65438+2月,恢复学生生活。在焰炟大学的第一学期,我除了选修西方历史、英语和中国近代史等课程外,还比较系统地阅读了许多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
在此期间,大学校园的政治氛围虽有所改变,但严格的意识形态控制尚未开始。也可以更自由地讨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问题。但是,我们越讨论,越是回答不了的问题,而且远远超出了我们当时的学术和思想水平。
我没打算离开中国大陆。但是在1949的最后,我意外地收到了我妈从香港寄来的一封信。原来他们是从台北搬到香港的。1月初,1950,去香港看望父母,最后留了下来。从此,我成了海外流亡者。一个月后,我进入新亚学院,这是我大学生活的最后一部分。
新亚书院是著名历史学家钱穆先生及其友人于1949年秋创办的一所流放者学校。学生人数不多,都是从内地流亡到香港的。从此我成了钱先生的弟子,奠定了我日后的学术基础。
钱穆先生是中国文化的捍卫者,一般称之为传统派,与洋务派正好相反。他承认五四新文化运动在学术领域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但不能接受胡适、陈独秀等人对中国传统的否定态度。坦白说,我第一次听他讲课的时候,思想上是隔阂的,因为我毕竟深受五四运动的影响。但是,由于我九年的传统农村生活,我对传统文化和儒家思想并没有强烈的反感。我到香港后,读了一些文化人类学的著作,认识到文化的整体性和连续性,我不能接受全盘西化的观念。但我继续承认,中国现代化和吸收西方现代文化的某些元素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所以我对钱先生的文化观是有距离和同情的。但最重要的是,他在中国历史上的深厚造诣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知道,无论我的观点是什么,我都必须像钱老师一样,最终用真正的学习成果来确立自己的观点。我必须暂时抛开我的观点和理论,虚心阅读古人的经典,逐条认真研究。我不能先有一个观点,然后在古籍中断章取义来证明我的观点。这样做就成了曲解,而不是实事求是。
另一方面,我从未放弃对西方文化和历史的求知欲。我还是希望通过与西方的比较,了解中国文化传统的特点。中西文化的异同,一个世纪以来一直困扰着中国的学术和思想界,我也继承了这个困惑。这不仅是一个学术问题,也是一个实践问题。中国该走哪条路?有可能走哪条路?要找到这些答案,我们不仅要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还要对西方文化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西方人文社会科学在20世纪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它的进步是越来越专业化,但代价是划分得太细后,人们只能看到树,看不到森林。如何在分析中保持整体观点,对今天研究历史的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带着这么多没有答案的问题,我终于到了美国。
美国的继续教育
在新亚时代,我在钱先生的指导下,实际上是在研究中国历史和思想史的原始经典。与此同时,我从香港美国信息处和英国文化协会借了西方历史、哲学和社会科学的新书。但我在香港的时候,还在暗中摸索西方的知识,了解比较肤浅。我从65438到0955到了哈佛大学后,有机会系统地选修课程,阅读西方书籍。我的专业是中国思想史,至少在这方面有一定的基础。在哈佛大学的前两三年,我集中阅读西方史学和思想史。所以我的正式课程包括罗马史,西方古代和中世纪政治思想史,历史哲学,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我不想在西学上有什么高深的造诣。我的目的只是寻求常识作为研究中国思想史的参考。
由于我的童年是在战争和流亡中度过的,从未接受过正规的、循序渐进的知识培训,所以我很珍惜在美国研究生院学习的机会。从1955的秋天到1962的秋天,我在哈佛大学度过了六年半的时光。第一年是访问学者,接下来的五年半是博士项目的研究生。这是我人生中唯一接受严格学术纪律的阶段。这段训练纠正了我十八年来自由散漫的读书风格(1937—1955)。按照我之前18年的风格,就算能博览群书,最终也会有洪水猛兽,有去无回的大毛病,不可能在知识上有真正的收获。虽然我今天还是知之甚少,但至少我真正认识到了学习的标准是什么。这就是中国古人说的:“虽不能来,心向往之。”。我有幸在香港见到了钱先生,并得到了哈佛大学教授的指导。杨先生特别挑剔,以严谨考证著称。他和钱先生气魄不同,善于求和。他的特点是眼光敏锐,分析准确,评论深刻。这是两个对立又互补的典型学者。杨先生与日本汉学渊源最深,吉川和宫崎都是他的好朋友。在杨先生的鼓励下,我一直关注着日本汉学的发展。这是我在哈佛大学学到的又一课,至今我也不敢忘记。
由于时间限制,关于美国留学的那段,这里只能简单描述一下。以上三个阶段是我学习初期最重要的三个里程碑。接下来30年的发展都是在这条路上继续走出来的,我就不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