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ⅲ:死亡永生的序言
30多年前,我打着“向科学进军”的口号,加入了一个庞大的“科幻”迷队伍。当时有一本书《小灵通漫游未来》,卖了三百万册,足以让今天所有畅销或者不畅销的作家羡慕不已。可惜好景不长。到了80年代中期,席卷中国的科幻热像恐龙一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据说里面有东西。但是,在我看来,读者的排斥恐怕才是更重要的原因。当时的“科幻小说”大多既不科学也不玄幻,更谈不上文学。像《小灵通漫游未来》这样的代表作,充其量不过是一部没有剧情的科普读物。比如说,它说未来会有一种“电子报纸”,通过调节旋钮就可以在屏幕上阅读——今天的我们用鼠标点击就这么方便?
国内科幻热潮退潮后,很多像我一样的读者转而看国外科幻作品。可惜那时候我们经常挑最差的进口外国作品,除了飞碟和怪兽,翻译的数量和质量都不尽如人意。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在这些郁闷的日子里,我常常感叹我们作家的科学意识薄弱,科学家的人文素质低下,甚至怀疑国人是否有幻想能力的先天不足。总之有点全民科幻虚无主义。我们的克拉克在哪里?我们的阿西莫夫在哪里?我们的海因莱因在哪里?
转眼间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渐渐的开始闻到一些新的味道,耳朵开始听到有人在喊,说一些名字。我终于读到了一个叫刘的人写的《乡村教师》,然后我对中国人的幻想能力的所有悲观和怀疑似乎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在这个看似凤凰涅槃的故事里,一个微不足道的乡村教师最后的徒劳和悲伤的努力,被整合成了一部时空极为壮阔的太空史诗。而这位老师的意义也被发挥到了一个浩瀚宇宙的尺度,一个普通文学作品难以企及的尺度。
他的作品我几乎都如饥似渴地看完了,没有一部让我失望,可以说一部比一部好。2006年,看了科幻世界的《三体》连载。当我读到热血沸腾的时候,我忍不住给刘写了一封信。结果不可思议的收到了作者发来的完整版电子版。从《三体》开始,我毫不怀疑这个人一手把中国的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一流的水平。不说别的,光天化日之下的三体游戏和任何一部世界科幻巨作一样波澜壮阔。
由于三体星系有三个太阳,其无规律的运动使得三体文明的生存条件极其恶劣。为了应对变幻莫测的自然环境,它们可以随时将体内的水分完全排干,变成干燥的纤维状物体,以躲避完全不适合生存的恶劣气候。对于这个奇幻的想象世界,刘充分发挥了他在硬科学方面的特长,赋予了世界完全真实的物理特征和演化发展规律。作为一名计算机工程师,刘甚至设计了一个三体程序来模拟三体世界的轨道。刘借用地球文明的外衣,以虚拟现实的形式,讲述了这个遥远文明200次毁灭与重生的传奇。三体与地球遥相呼应,在最不可思议的生活场景中蕴含着触手可及的现实针对性,既是对地球文明本身的独特反思,也是宇宙层面的超越。
如果是别人,《三体》在这个层面早就圆满落幕了,但对刘来说,好戏才刚刚开始。在构建了一个丰满而坚实的三体世界后,他又进一步让三体世界、地球乃至更高级的文明碰撞得更加猛烈而有意义。面对三体人不可思议的技术和前来毁灭地球的庞大舰队,人类以全球之力制定了“面对面计划”,四套反击方案由四个“面对面”独立设计。说真的,每一套对策都构思独特,令人叹为观止。放在别人的作品里,可以作为搭建大结局的终极方案。但对刘来说,这些都只是铺垫和浮云。在《三体2:黑暗森林》的结尾,我体验到了一种完美的高潮,一种启发性的震撼,一种多年来在文学作品中不曾体验到的极度满足。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对刘本人有了一些接触和了解。我知道他是一个偏远内陆小镇的电厂的电脑工程师。他工作繁重,收入低,工厂面临倒闭。在这个过程中,他如何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生活,写出了一个个审视宇宙的杰作,这本身就相当科幻。因为工作问题,他一度考虑放弃《三体3》的写作,让我们这些粉丝很担心。谢天谢地,他终于坚持下来了。
当刘让我为《三体3》作序时,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太棒了!我马上能看见三体3。不像一个晚上看《三体2:黑暗森林》,这次一次看的很仔细,为了能在三体世界多待一会儿。
在一个剧透被视为不可饶恕罪行的时代,我必须非常小心。长话短说,我觉得三体3在很多方面都超越了前两部,而且这种超越不是一点点。在宇宙黑暗森林面前,只是绕道而行,第三部是正面风暴,难度极大。我真佩服刘的不谙世事的胆识,更佩服他对宇宙景物的得心应手的描绘,真可谓“集八极而游”。看到《三体3》的结尾,不禁想起阿西莫夫的《最后一问》,也是对宇宙终结的描述。我们可以对比一下,看看谁在想象上走得更远,谁的细节更多,谁的宇宙更宏大。
《三体3》是一部硬科幻。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其流畅性和可读性可能不如前两者。有些段落甚至晦涩难懂(如对“神”的描述),但对于科幻爱好者和刘的粉丝来说,宇宙细节的泛滥绝对会让他们看得更过瘾。在整个三部曲中,我个人认为第一部最具历史感和现实感;第二部分完成度最高,结构最完整,线索最清晰,最华丽美丽;而《三体3》则将宇宙视野和本质思维推向极致,是目前无与伦比的。
坦率地说,系统的史诗和神话一直是中国文学的弱点。经过后现代文化的洗礼,我们的作家更加珍惜,以匮乏为力量,奉行“回避崇高”的策略,轻视宏大叙事,消解终极追问。我欣赏刘的作品,是因为他逆流而上,发扬了理性主义和人文精神,为中国文学注入了整体性的思考和超越性的眼光。这种终极的关注和追问,基于科学的逻辑和现实的细节,让浩瀚的幻想有了坚实的翅膀。
刘的世界涵盖了从奇点到宇宙边缘的所有尺度,跨越了从白垩纪到下一个亿年的漫长时间。其思想的速度和广度早已超越了“九天捉月,五洋捉龟”的传统境界。《三体》对宇宙结构的想象已经具有了创造的意义,但从中可以看出刘有意与西方神话保持距离,走一条中国神话的新路。这是前所未有的工作。宇宙的开始、结束和终结的真相。他猜,他想,他写。这是否正确并不重要。虽然人类思考时上帝会笑,但如果人类不思考,上帝甚至不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