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人生》内容概述

失踪的人生

作者:于霞

1998年秋天,我把户口从北京东部迁到西部。西区是高新区,有很多让我感到亲近的东西,比如海淀书城,著名的北大,气势磅礴的绿化带,都让我着迷。我是个陌生人,正规教育有限。我没有上过大学课。早年拒绝进入,拒绝被教育体制洗脑。后来想进,没机会进。所以搬到西区,主要的愿望就是看看那些曾经风起云涌的名校。我知道从那里诞生了一代又一代头脑优秀的杰出人士,那些人让我觉得自己在山顶。当我从那些大学面前经过的时候,我觉得我在穿越思想王国的边界。

我在西苑乡找了一个农民房,在北大附近,住了下来。我当时对自己的地位相当自豪。我觉得我从此可以进,可以攻,可以退,可以守。想写的时候就退居到乡下的住处,想出去玩的时候就能进入城市的繁华地带。我同时拥有安静和喧闹,简单和繁荣。我离一个国家的文化和思想的中心领土如此之近,而这一切都是我少年时代的梦想。离梦想这么近,我对自己很满意。对于一个外省作家来说,我觉得这是我几年自由写作生涯中最理想的状态。

但是这种状态会出现问题,就是我又把邮箱弄丢了。对于许多与我相关的人来说,失去我的电子邮件地址意味着我已经从这个城市消失了。父母、爱人、兄弟、朋友都找不到我,我成了一个缺席的人。虽然我还在其中漂泊,但没有人知道我的下落。那时候我很穷。我没有传呼机,没有手机,没有一个城市现代人所有的通讯手段。结果,我和外界完全隔绝了。我就像沙漠中的一粒沙子,迷失在人群中。在那种状态下,人们很容易看到自己无助、脆弱、孤独的本性。我明白自由是一把双刃剑。我在体验舒展、狂喜、突破限制的喜悦的同时,也要承受孤独、威胁和不安全感。人需要和亲人交流,需要被朋友记住。没有这些人,他们的存在就会变得虚无。

丢失我的电子邮件地址让我觉得被抛弃了。在我开始新生活之前,我想找一个新的电子邮件地址。

就像一艘船需要靠近新的河岸。我查到的一个新的邮政地址是海淀区西苑乡的乡政府。有人告诉我,这个地区的所有信件都集中在那里。我走了两公里找到那个地方,我看到所谓的邮局其实是乡政府办公室的窗台。窗台上积满了灰尘,邮局寄来的信件每天都堆在那里。我还看到一个三尺见方的竹篮,里面装满了还没拿走的过期信件。由于天气和阳光的照射,那些信变得又脆又黄,字迹也变淡了。那些无法投递的信件让我想起了写信人和收信人的命运。这些人和我在城市里看到的在地铁里唱歌的民间艺人,睡在地下通道里的农民工差不多。他们和我来自同一个背景。

农民工和各种流亡者命运相同,从不好的地方到更好的地方,从政治经济死水到先进社会成为世纪大潮,人类流离失所、错位现象成为20世纪乃至20世纪最普遍的现象。与安生相比,漂泊是人类存在的另一种状态。有些人注定要在路上生活。他们追求梦想,不安于现状。他们是无根的人,悬浮的人。

作为北京最经典的一幕,我曾经在北京站西侧的崇文门劳动力市场看到过他们。她们形容枯槁,风尘仆仆,眼神空洞,表情茫然,裙子上分别标着她们的名字:厨师、瓦工、油漆工、屠夫、电器维修、电脑销售、保姆。那些人排着长队,或在烈日下,或在寒风中,等待着他们的机会。最壮观的画面是每个假期的返乡潮,下班回家的人像浩浩荡荡的潮水冲击着车站、港口、机场。这些远离家园的流浪者,四处流浪寻找梦想,靠出卖自己的体力或智商获得维持生计的资本。他们中的一些人依靠奋斗和挣扎在城市中浮出水面,而另一些人则仍然无家可归。

新的邮政地址建立后,我经常阅读我的信件。作为公民权利之一,通信自由是有保障的。漂泊者的处境和经历让我对这个新地方产生了不信任感。我担心重要的信件会被这里的管理人员不小心处理掉,丢失,所以我是看信最频繁的人。我的勤奋惹恼了乡镇管理人员,使他们对那些信件的态度更加粗鲁和恶劣。新到的信只在窗台上放了一个星期,然后放进竹篮,和旧的无法投递的废信混在一起。我觉得在乡政府人员眼里,来这里拿信的都是居无定所的人,这些人可以忽略不计。而更有权势的人会认为,那些没有固定住所或者经济保障、户籍保障的人,一定是流浪者,而流浪者,那些抛弃了户籍限制,试图脱离所在单位或者原社区的保护而自由迁徙的人,在走向自由的路上,成为了一群人格尊严和公民权利被任意侵犯的人,成为了这个社会中最卑微、最底层的体制外人群。

逾期未收走的信件的堆积,让我看到了一些人的命运。一些逃亡中的难民的命运。

一天,我在那些堆积如山的信件中看到了一张明信片。那是一张非常普通的明信片,上面印有红色或绿色的花朵和彩票号码。当节日来临的时候,这样的明信片会飞向世界各地。引起我注意的是写在上面的字:

姐姐,冬天来了,我这里很冷。希望你能送我棉衣。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我注意到这张明信片来自北京远郊的一个少管所。看到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那个人,那个在严冬里因为寒冷和罪恶而孤立无助的人。

那封信的到来让我感觉像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我觉得那哭声就像我的哭声。希望被听到,希望得到回应和呼应。我开始担心它会不会按时被拿走。

我还在老家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我住处附近的监狱服刑。他的妻子病了,而且是绝症。有人给那个人发了信息。罪人经过复杂的手续回家探望妻子,妻子却在回家的路上去世了,于是我们在他回家的那个晚上听到了最悲痛的男人的哭声。

随着冬天的临近,街道开始显得寒冷,天空一整天都是漆黑的,茂密的树林枯萎成光秃秃的树枝。在外漂泊的人,那时候会想家。那几天,我在乡政府的时间比较多。我甚至没有去看我的信。我此行的目的,就是看到那张求救的明信片被人拿走,然后御寒的棉衣或棉被,会在冬天来临的时候,送到那个被大墙、寒冷、犯罪困住的少年手中。那个男孩不是我,不是我哥哥。应该说我的关心应该不是那么强烈,但是我的同情心让我觉得好像是我,好像是我的哥哥。我觉得那个少年的情况可能就是我的情况。我没遇到不代表我不会遇到。

让我担心的是,这封信已经一个星期没人拿走了。我看到那张明信片越来越脏。上面盖着新字母,压到底。每次看到它,我能做的就是把它从堆底翻出来,放在一堆字母的上面。我希望它能被它的主人读到,或者至少被熟悉它主人的人看到,然后被告知。

但这两周,我看到那封信还在,只是更脏更憔悴了。冬天来临后,它被灰尘覆盖。

几天后,我看到一张类似的明信片,同样歪歪扭扭的字迹,同样的地址,同样的署名。不同的是它恳求的语气。我看到上面写着:

姐姐:我病了。我昨天发烧了。这里的天气更冷。希望姐姐能送我棉衣。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我甚至觉得作者可能是个敏感的孩子,可能是个和妹妹相依为命的男生。我以前就是这样的孩子。在我贫穷、贫瘠、孤独的童年,我一直爱着比我大五岁的姐姐。小时候迷路了,晚上从很远的地方回家,回不去了。天渐渐黑了,我的恐慌越来越大,树影让我感到害怕。我一直想回家,但一直没回家。直到看到穿越沙漠找姐姐,我突然泪流满面,那是憋在心里的。16岁,姐姐去遥远的边境插队。我一个人呆在家里,父母陪着我,但我只是渴望和想念我的妹妹。当时我对妹妹的渴望和这个差不多。对我来说,我的姐姐是温暖的,充满爱心和关怀的。这是我十几岁时无法离开的一个元素。

我越来越担心这两封信,因为它们的呼吁更加紧急。但我看到,一个星期过去了,那两张明信片还夹在那些旧信里,落满了灰尘,字迹已经开始褪色,而信件的寄信人和收信人还是昏昏欲睡,麻木不仁。

那时,我想成为一名信使。我终于想找到他的妹妹而不是那个孩子。我想让孩子在寒冷和困难的情况下的哭声到达它的目的地。一天,我抄下了这两封信的收信地址:

北京市海淀区西苑乡张中堂公寓015室周杰

我骑着自行车,我就像一个热爱送货的信使。我去了那个叫张的公寓,看到里面住满了各种年龄、职业、性别的大陆人。我找到了公寓的主人,我说了我的目的。那个穿着棕色皮大衣、带狐皮领子的中年人仔细看了看我,说道:

你迟到了。周洁两周前割脉自杀。我听了那个人的描述。他无法解释原因。周杰自杀了。她锁上门,流了很多血。第二天黄昏,有人看见血从门缝里流出来,知道她出事了。

中年人在叙述中露出不满的神情。他说:她死的时候我运气不好。

应该说我并不震惊。我已经习惯了在外面漂泊几年或者听周杰这样的故事。

拿着一张写有周杰姓名和地址的纸条,我回到了收发室。我看着那两张混着很多信的明信片开始寄旧的,默默写着那个被寒冷困住的孩子的哭声。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二期。